去年8月去张北草原徒步,在酒店的院子里看到不少玫瑰。一般园林绿化所用多为月季,像这样在院子里种满玫瑰的实不多见。玫瑰与月季是蔷薇科近亲,二者区别很明显:玫瑰的茎干上布满了细刺,月季刺则大而扁平、较稀少;玫瑰叶片多褶皱和绒毛,月季的叶片平滑而有光泽。且较之月季花,玫瑰花朵单薄、脆弱,花瓣易落。
因此花店里卖的所谓“玫瑰”,其实都是月季。真正的玫瑰是没法在情人节送给情人的,因为是刺太多。不过玫瑰自有其长处:香。云南特产鲜花饼中,添加的便是玫瑰。
云南的一处玫瑰花田
1.玫瑰之名
从字形上看,“玫瑰”二字皆从“玉”,本义是一种美丽的玉石。[1]作为植物名,“玫瑰”始见于《西京杂记》,西汉长安“乐游苑自生玫瑰树”。此处“玫瑰树”是否为蔷薇科之玫瑰,有待考证。[2]
到了唐代,诗词中的“玫瑰”已多指向今日之玫瑰花。梁开平元年(907)进士徐夤《司直巡官无诸移到玫瑰花》明确指出玫瑰似蔷薇[3]:
芳菲移自越王台,最似蔷薇好并栽。
秾艳尽怜胜彩绘,嘉名谁赠作玫瑰。
原本用于美玉的“玫瑰”,何以成了蔷薇科花卉的芳名?据晚唐李匡文[4]《资暇集·梅槐》考证:“丛有似蔷薇而异其花,叶稍大者”,时人称之为“枚櫰”,应当是“梅槐”,以其“叶形处梅、槐之间”;其取名为玫瑰,“岂百花中独珍是耶?取象于玫瑰耶?”[5] 看来,对于玫瑰花之得名,李匡文不太确定:难道玫瑰花是“百花中独珍”?这可是对玫瑰的激赏。
南宋诗人杨万里倒是写了一首《红玫瑰》歌咏其颜色与香味:
非关月季姓名同,不与蔷薇谱牒通。
接叶连枝千万绿,一花两色浅深红。
风流各自胭脂格,雨露何私造化功。
别有国香收不得,诗人熏入水沉中。
“国香”指兰花[6],“水沉”指沉香。杨万里将玫瑰与兰花、沉香类比,是对玫瑰极高的评价。明代学者王世懋《学圃杂疏》亦推测玫瑰花乃是以其“贵”而得名[7]:
玫瑰非奇卉也,然色媚而香,甚旖旎,可食可佩,园林中宜多种。南海谚云:“蛇珠千枚,不及玫瑰。”玫瑰,美珠也。今花中亦有玫瑰,盖贵之,因以为名。
王世懋提到玫瑰花在园林多种,作为观赏花卉,玫瑰有粉红单瓣、白花单瓣,紫花重瓣、白花重瓣等若干品种。[8] 此花之于群芳,是否就真如美玉一样名贵呢?
在五代时的花卉排行榜《花经》中,玫瑰仅位列“七品三命”。对于这样的排序,北宋陶穀称“时服其允当”。[9] 可见在宋代,玫瑰并非多么名贵的花卉。
明人张谦德《瓶花谱·品花》仿照《花经》,将瓶花以“九品九命”论其次第,“一品九命”为兰、牡丹、梅、蜡梅、各色细叶菊、水仙、滇茶、瑞香、菖阳。玫瑰与紫薇、萱草等位居“五品五命”,稍有进步,但比起兰花和牡丹有很大差距。
所以,王世懋所谓玫瑰之“贵”,大概并不在其象征寓意,而在于其实用价值,其中之一就是“可食”。清初园艺著作《花镜》载[10]:
此花之用最广,因其香美,或作扇坠香囊,或以糖霜同乌梅捣烂,名为玫瑰酱,收于持瓷瓶内曝过,经年色香不变,任用可也。
成书于晚清民国的清代遗闻掌故类汇编《清稗类钞·植物类》总结玫瑰的用处如下:“香气清烈,可制香水,蒸露,浸酒,和糖”。[11]
玫瑰制香水就不多说了,“蒸露”大概是用蒸馏的方法提取玫瑰精华,《红楼梦》里的玫瑰露即属于此。关于玫瑰和糖,《群芳谱》中载有具体做法[12]:
采初开花,去其橐(tuó)蕊并白色者,取纯紫花瓣捣成膏,白梅水浸少时,顺研,细布绞去涩汁,加白糖再研极匀,磁器收贮任用,最香甜。亦可印作饼。晒干收用,全花白梅水浸,去涩汁,蜜煎,亦可食。
而提到玫瑰“浸酒”,不得不说到中国玫瑰之乡济南平阴。明清时期,平阴遍植玫瑰,当地玫瑰酿酒的历史可追溯至清代道光年间。《平阴县志续刻》(1848)记载:
未解黄封红友招[13],胸中块垒不须浇。
花开玫瑰夸新酿,偶对春风醉一瓢。
《续修平阴县志》(1934)亦有竹枝词:
隙地生来千万枝,恰如红豆寄相思。
玫瑰花放香如海,正是家家酒熟时。
最后一句写得好,由此可见平阴玫瑰种植规模之大、玫瑰酿酒产业之盛。该县志还记载:“南山一带,玫瑰花近年滋植甚繁,花时采之,造酒作酱,人多欢迎,若能提倡远出,诚一利源。”[14]可见在当时,玫瑰酒、玫瑰酱是受人喜爱的商品,花农可藉此创收。
大片玫瑰花田,不过是在徽州
了解玫瑰的这些用处,就能更好地理解《红楼梦》里有关玫瑰的描写。
2.《红楼梦》里的玫瑰
玫瑰原产中国,最早可能在西汉时的长安就有种植,唐诗中已多有记载,历代文人多夸赞其颜色及香味,《红楼梦》提到玫瑰的次数也不少,曹雪芹是如何写玫瑰的呢?
第五十六回“敏探春兴利除宿弊 时宝钗小惠全大体”,探春叹息大观园中像蘅芜苑、怡红院这样大的地方竟没有出利息之物,李纨笑答:
怡红院别说别的,单只说春夏天一季玫瑰花,共下多少花?还有一带篱笆上的蔷薇、月季、宝相、金银藤,单这没要紧的花草干了,卖到茶叶铺、药铺去,也值几个钱。
提到怡红院中“出利息之物”,李纨首先想到的就是玫瑰花。接下来又提到蔷薇、月季、宝相(蔷薇的一种)、金银藤(忍冬)这等“没要紧的花草”,从侧面说明玫瑰花的经济效益非同一般,这正好与平阴县志中关于玫瑰的记载相互印证。
小说中其他几次提到玫瑰,多与玫瑰制成的食物有关。首先是第三十四回“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错里错以错劝哥哥”,说贾宝玉遭父亲痛打,口渴想吃酸梅汤,袭人劝了半天才没吃,“只拿那糖腌的玫瑰卤子和了吃了半碗,又嫌吃絮了,不香甜。”王夫人听了,立即想到玫瑰露,忙命彩云去取:
王夫人道:“嗳哟!你不该早来和我说。前儿有人送了几瓶子香露来,原要给他一点子的,我怕他胡糟踏了,就没给。既是他嫌那些玫瑰膏子絮烦,把这个拿两瓶子去。一碗水里只用挑一茶匙子,就香得了不得呢。”说着就唤彩云来:“把前儿的那几瓶香露拿了来。”
彩云听说,去了半日,果然拿了两瓶来,递与袭人。袭人看时,只见两个玻璃小瓶,都有三寸大小,上面螺丝银盖,鹅黄笺上写着“木樨清露”,那一个写着“玫瑰清露”。袭人笑道:“好金贵东西!这么个小瓶儿,能有多少?”王夫人道:“那是进上的,你没看见鹅黄笺子?你好生替他收着,别遭踏了。”
明 陈淳 玫瑰图 款识:色与香同赋,江卿种亦稀,邻家走儿女,错认是蔷薇。道复。
正是这瓶金贵的玫瑰露,牵出一连串的好戏。第六十回“茉莉粉替去蔷薇硝 玫瑰露引来茯苓霜”,芳官问宝玉要来玫瑰露赠予柳家的五儿,因所剩不多,遂连瓶子也给了她,成为日后被诬陷偷窃的证据。
柳家的尤其稀罕芳官赠予的玫瑰露,因五儿舅舅的儿子热病,也想吃这些东西,于是倒了半盏子送过去:
直至外边她哥哥家中,她侄子正躺着,一见了这个,她哥嫂侄男,无不欢喜。现从井上取了凉水,和吃了一碗,心中一畅,头目清凉。剩的半盏,用纸覆着,放在桌上。
“心中一畅,头目清凉”,藉此也可以想见玫瑰露的口感及功效,果然是个“尊贵物儿”。五儿得了芳官的玫瑰露,不胜感激。身为厨役之女,却生得与平、袭、鸳、紫相类的五儿,在她十六岁这年有了人生目标——到怡红院当差。而芳官是帮助她实现梦想的唯一人选。当她从舅舅处得来同样补益的茯苓霜时,就决心要赠一些给芳官。接下来的描写,又提到怡红院的玫瑰:
五儿听罢,便心下要分些赠芳官,遂用纸另包了一半,趁黄昏人稀之时,自己花遮柳隐的来找芳官。且喜无人盘问。一径到了怡红院门前,不好进去,只在一簇玫瑰花前站立,远远的望着。
为什么五儿会站在一簇玫瑰花前?一方面,玫瑰花是怡红院中重要的经济作物;另一方面,前有芳官所赠玫瑰露,而玫瑰露由玫瑰花制成,看似闲笔,仔细想来,或许是前后呼应,别有用意。
白玫瑰 Numata Kashu (1838-1901)
五儿一路谨小慎微来到怡红院,忐忑不安地站在玫瑰花前,当她踮起脚尖远远地朝里望的时候,她是否在幻想未来某一天能够光明正大走进这座院子、与众姐妹成为一家人?这个愿望还未实现,素有弱疾的五儿就短命而亡。[15] 回头再看她站在玫瑰花前望眼欲穿的样子,更叫人心生怜惜。
除了以上几出记载,《红楼梦》还以玫瑰花来比喻尤三姐和贾探春。第六十五回“贾二舍偷娶尤二姨 尤三姐思嫁柳二郎”,贾琏说尤三姐“是块肥羊肉,只是烫得慌;玫瑰花儿可爱,刺太扎手。”同样是这一回,兴儿向尤氏姊妹介绍探春,称其浑名是“玫瑰花”:“玫瑰花又红又香,无人不爱的,只是有刺戳手。”
玫瑰之刺
或许正是因为有刺又戳手,玫瑰并未像牡丹、兰花等被赋予更多美好的文化寓意,尽管它自古就有,花香色艳,益处也多。
至于说玫瑰代表爱情,则是近代才从西方传入的观念。中国古代象征爱情的植物是合欢花、并蒂莲、相思豆,玫瑰丝毫沾不上边。
[1] 西汉司马相如《子虚赋》描述云梦泽:“其石则赤玉玫瑰,琳珉昆吾,瑊玏玄厉,耎石碔砆。”西汉史游所撰字书《急就篇》:“璧碧珠玑玫瑰瓮。”颜师古注:“玫瑰,美玉名也。或曰珠之尤精者曰玫瑰。”
[2]《西京杂记》多载西汉杂史及逸闻轶事,其作者尚无定论。《隋书·经籍志》未曾著录,新旧唐书均著录为东晋葛洪,一说为西汉刘歆。
[3] 唐代文学作品写到玫瑰的还有:舒元舆《牡丹赋》“玫瑰羞死,芍药自失”,温庭筠《舞曲歌辞·屈柘词》“杨柳萦桥绿,玫瑰拂地红”,唐彦谦《玫瑰》“不知何事意,深浅两般红”。
[4] 李匡文,字济翁,宰相李夷简之子,约生于唐宪宗元和初年(806),八九十岁卒。唐文宗开成末任洛阳主簿兼图谱官,唐宣宗大中、唐懿宗咸通年间曾任房州刺史,唐僖宗、唐昭宗时先后任太子宾客、贺州刺史、宗正少卿、宗正卿。著述凡十二种。以上见张固也《〈资暇集〉作者李匡文的仕履与著述》,《文献》2000年第4期,第105页。《四库全书总目》等作“李匡乂”,清代目录学家周中孚《郑堂读书记》考订后纠正其误。
[5] (唐)李匡文撰,吴企明点校:《资暇集》,中华书局,2012年,第164-165页。
[6] “国香”语出《左传·宣公三年》“以兰有国香,人服媚之如是”,借指兰花。唐宋之问《过史正议宅》:“国香兰已歇,里树橘犹新。”宋黄庭坚《书幽芳亭》:“兰之香盖一国,则曰国香。”
[7] 转引自(清)汪灏等著:《广群芳谱》,上海书店,1985年,第1017页。王世懋乃明代著名文史学家王世贞之弟,善诗文,著述颇丰,才气名声亚于其兄。其《学圃余疏》乃晚年闲居养病时所作,分为花疏、果疏、蔬疏、瓜疏、豆疏、竹疏,自序落款时间为万历丁亥(1587)。
[8] 唐代诗人李珣《花间集》:“红豆蔻,紫玫瑰。谢娘家傍越王台。”可见唐代已有紫花品种。
[9] “张翊者,世本长安,因乱南来,先主擢置上列。时拜西平昌令卒,翊好学多思致,尝戏造《花经》,以九品九命升降次第之,时服其允当。”见(宋)陶穀撰,孔一点校《清异录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,2012年,第36页。“张翊,活动于五代时吴、南唐,生卒年不详。……北宋龙衮《江南野史》有传。”见(宋)欧阳修等著,王云整理点校《洛阳牡丹记(外十三种)》,上海书店出版社,2017年,第206页。
[10] (清)陈淏子辑,伊钦恒校注:《花镜》,农业出版社,1962年,第256页。
[11] (清)徐珂编撰:《清稗类钞》,中华书局,1981年,第5930页。
[12] 转引自《广群芳谱》,第1018页。
[13] “黄封”乃宋代官酿,以黄纸或黄罗绢封口而得名,后与“红友”皆为酒之别称。
[14] 以上平阴县志等文献参考自卢昱《平阴玫瑰:“恰如红豆寄相思”》,《大众日报》,2019年11月2日。
[15] 《脂砚斋重评石头记》(庚辰本)第七十七回“俏丫鬟抱屈夭风流 美优伶斩情归水月”借王夫人之口指出五儿已死:“你还强嘴。我且问你,前年我们往皇陵上去,是谁调唆宝玉要柳家的丫头五儿了?幸而那丫头短命死了。不然进来了,你们又连伙聚党遭害这园子呢。”程乙本《红楼梦》将此话删去,通过篡改原文,将五儿写活了。
作者简介:江汉汤汤,企业职员 / 中国美术馆志愿者讲解员 / 自由撰稿人,个人公众号“古典植物园”,现居北京。
图文编辑:蒋某人
本作品采用 (CC BY-NC-ND 4.0) 许可协议进行许可
//creativecommons.org/licenses/by-nc-nd/4.0/deed.zh
转载请务必保留以上声明