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贝母丨陟彼阿丘,言采其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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细井徇《诗经名物图解》是我最喜欢的诗经图谱,其插图是中国传统花鸟画的风格,闲来无事翻看,总能获得美的享受。其中有一幅画的是麦子和贝母——《诗经·鄘风·载驰》中的两种植物。这幅图尤其漂亮。麦叶一挥而就,麦芒纤细有力,像是在奋力生长;贝母向右倾斜,花冠是清雅的碧绿色,花后的叶状苞片先端自然卷曲、灵动舒展。

 

↑〔日〕细井徇《诗经名物图解》,麦子、贝母

 

我找到蒋某人拍摄的浙贝母,跟图中的很像,它们在早春三月的林间开花,像是从沉睡的大地里突然冒出的精灵,美得令人心动。从此我便记住了贝母,同时也对它产生好奇:为什么叫贝母?为什么会出现在《诗经》?

 

↑早春开花的浙贝母

 

1.迷人的贝母花

 

单看《诗经名物图解》中的这幅图,的确猜不到它与“贝母”这个名字之间有何关联。其实“贝母”一名取自它的鳞茎。鳞茎是一种变态茎,通常生于地下,常见的如洋葱、大蒜。与它们一样,贝母也是百合科,其鳞茎常通由 2-3 枚呈贝状的肥厚鳞片合抱而成,正如魏晋医家陶弘景所说:“形似聚贝子,故名贝母。”贝母入药的部位就是鳞茎。

 

↑图1 干川贝母 By Popolon – Own work

 

据《中国植物志》,百合科贝母属植物约60种,主要分布于北半球的温带地区,例如地中海、北美洲和亚洲中部;我国有20种和2个变种,亚热带之外的省份几乎都有。你可以在东三省低海拔的河谷草甸见到它,也可以在新疆西北部的林下探寻它的美妙身影,甚至能在川藏高海拔的开阔石滩、流沙岩缝中与它偶遇。

 

↑流石滩中的梭砂贝母

 

贝母的花冠通常是钟形,而且是羞嗒嗒地垂向地面。如果你在野外见到它,一定会忍不住走过去细细端详。贝母花待受精后, 花梗会逐渐向上,在果期达到直立。《诗经名物图解》中的贝母花有两朵都垂着脑袋,但作者特地画了一朵面朝读者,好让我们看到花冠里面的结构,欣赏它花瓣上细密的纹路,这是最让人惊喜的地方。我那江浙一带的朋友,每年春天山林刚刚苏醒,他们会长途跋涉,就为寻找林间的贝母花,像是奔赴一场期待已久的约会。

 

↑浙贝母花朵内侧的纹路

 

不同的贝母花,颜色和纹路各不相同。其中一些品种由于观赏性极高而受到园艺界的追捧。例如紫红色的花格贝母,花瓣上白红相间的方格犹如国际象棋的棋盘,因而又被成为象棋花,在其原产地欧洲很受欢迎。英国的牛津郡(Oxfordshire)、瑞典的旧省乌普兰(Uppland)将它作为郡花或省花,奥地利大施泰因巴赫 (Großsteinbach) 的盾徽以它为主要图案,克罗地亚国徽中的红白方格,据说也是受到这种花的启发。

在莎士比亚叙事长诗《维纳斯和阿多尼斯》的结尾,男主阿多尼斯被野猪杀死后,“从他洒在地上的那片血泊里,一棵鲜红雪白相间的花一下涌起”,这朵花也是花格贝母。这部长诗取材于古罗马诗人奥维德《变形记》,此处本应是纯色的银莲花,但莎士比亚可能从英国植物学家杰拉德那里认识了花格贝母,并从花瓣的纹路中获得灵感,于是在上述两句诗后说它“非常地像那种鲜丽红艳的圆圆血滴,在他雪白的双颊上现出,分明又清晰。” [1]

 

↑〔荷兰〕亚伯拉罕·雅克布斯·温德尔(Abraham Jacobus Wendel)《荷兰园林植物志》,阿尔泰贝母(俗名花格贝母),1868

 

与花格贝母同样知名的还有皇冠贝母Fritillaria imperialis,其花朵轮生于花葶上端而形如皇冠,有红、黄、橙三种颜色。皇冠贝母原产土耳其、伊朗等中亚国家和地区,1580年前后传入欧洲,莎士比亚在《冬天的故事》第四幕第三场中写到这种春天盛开的异域花卉。另外,我们也能在梵高的画作《铜瓶中的皇冠贝母》(1887)中,见到当时法国巴黎的黄色品种。

 

↑ Imperial Fritillaries in a Copper Vase 铜花瓶中的皇冠贝母花,1887 ,梵高,巴黎奥赛博物馆

 

2.《诗经》里的贝母

 

长久以来,贝母在我国主要做药用,东汉的《神农本草经》已见记载。我们熟悉的川贝枇杷膏,“川贝”就是贝母的一种,以主要产于四川而得名。此外还有产于江浙的浙贝、产于新疆伊宁等地的伊贝、产于东三省的平贝等,它们的功效相近,主要用于止咳化痰。

 

贝母之所以出现于《诗经》,也在于它是一味中药。《诗经·鄘风·载驰》写的是卫国为狄人所灭,作者许穆夫人——卫懿公之女,欲归国相救而不得。贝母见于诗的第四章,“陟彼阿丘,言采其蝱”,“蝱”就是贝母。[2] 对于诗中贝母的用途,现在通行的解释是“采以疗忧”

 

但如果我们去看汉唐的《诗经》注本,就会发现其解释并非如此。《毛传》只说“将以疗疾”,未明说治疗何种疾病。《郑笺》则将登高采蝱视作类比:“升丘采贝母,犹妇人之适异国,欲得力助安宗国也。”唐代孔颖达《毛诗正义》沿袭此说,即采贝母者并非诗人,而是路人。路人采药疗疾,正如她前往宗国施救。

 

↑浙贝母的鳞茎,相比花朵来说个头极小

 

那么在《诗经》的阐释史上,贝母解忧的功效是何时出现的呢?我在南宋朱熹的《诗集传》中找到了答案。《诗集传》对的“蝱”解释是:“贝母也,主疗郁结之病。”于是采贝母的行为就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:“以其既不适卫,而思终不止也。故其在途,或升高以舒忧想之情,或采蝱以疗郁结之病。”

 

朱熹《诗集传》侧重疏通文意,对名物考据不予深究,因此会有一些新的解释,不过这里的解释并非凭空捏造。其源头应该是北宋医家陈承的《本草别说》。《本草别说》原书已佚,关于贝母的内容在北宋唐慎微《经史证类备急本草》被保留下来:

 

《别说》云:“谨按,贝母能散心胸郁结之气,殊有功。则《诗》所谓‘言采其虻’者是也。盖作诗者,本以不得志而言之。今用以治心中气不快多愁郁者,殊有功。信矣!”[3]

 

贝母这种疏散郁结之气、治疗胸中不快的功效,类似于萱草或合欢,放在《诗经》中,正好契合诗意。想必朱熹也认为这一解释合情合理。

 

↑药圃里的浙贝母

 

那么贝母果真有此疗效吗?现在来看是没有的。《本草纲目》也引用了上述《本草别说》中的这段话,但只是将其放在“发明”中,与其他本草文献中涉及贝母疗效的表述一并罗列,而在“主治”中却并没有写明排郁解忧的相关内容。可见,从李时珍开始就不予认同了。

 

但是本草归本草,诗学归诗学。我们看到,明代毛晋《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广要》,清代徐鼎《毛诗名物图说》、多隆阿《毛诗多识》在解释贝母时,都以《本草别说》作为重要参考。清代方玉润《本草原始》,以及当今许多《诗经》注本都继承了朱熹《诗集传》中的解释。而现在我们知道,这只是宋代人对贝母疗效的误判而做出的一种看似合理的推测。

 

↑高原野生的川贝母。由于药材珍贵,野生川贝母面临极大的采集压力,有灭绝风险。

 

3.同名异物的贝母

 

当我们回溯《诗经》的相关文献时会发现,《诗经》以及其他古籍中“贝母”的原植物,并非都是百合科贝母。[4] 晋人郭璞注《尔雅》,对贝母的描述是“根如小贝,圆而白华,叶似韭”,这很符合川贝母的特征。但唐代孔颖达《毛诗正义》在解释“蝱”时,所援引的资料并非郭璞《尔雅注》,而是与他同时代的陆机《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》:

 

蝱,今药草贝母也。其叶如栝楼而细小。其子在根下,如芋,子正白,四方连累相著有分解也。

 

《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》是历史上首部解释《诗经》动植物的专著,是考据《诗经》动植物的重要文献,虽然原书已佚,但《毛诗正义》多有征引。陆机说贝母的叶子如栝楼而细小,栝楼是葫芦科的攀援藤本,别名药瓜、瓜蒌,叶与葫芦、西瓜近似,多为掌状分裂,这与贝母属植物条状披针形的叶片完全不同。

实际上,陆机所说的贝母正是葫芦科的藤本植物,它与栝楼是近亲,别名野栝楼、藤贝母、大贝母、土贝母。其地下茎是一颗颗肉质白色的小圆球紧密相连,即陆机所谓“四方连累相著有分解”。现代植物学家在给它定名时称之为假贝母Bolbostemma paniculatum,想必是为了更好地区别与百合科真正的贝母。北宋张载写过一首《贝母》,“贝母阶前蔓百寻,双桐盘绕叶森森”,诗中蔓生盘绕的藤本贝母正是假贝母。

 

↑〔日〕岩崎灌园《本草图谱》,栝楼

 

陆机与郭璞是同时代人,他们对贝母的描述却大相径庭。这说明在从魏晋时起,贝母就存在同名异物的情况。古人认识到二者有别,由宋到明的本草书籍在介绍贝母时都会说,“此有数种”,然后将陆机、郭璞的描述加以罗列,但在疗效上却并未予以区别。这种混乱的状况一直到持续到清代,一直到《本草从新》(1757) 提到“土贝母”、《本草纲目拾遗》(1765)引《百草镜》提到“土贝”,才从外形和疗效上与贝母做了区分。[5]

 

那么,《诗经》中的“蝱”到底是哪种贝母呢?如果从其名称来判断,假贝母的鳞茎为相互连缀的小圆球,与“贝”的外形有差距。相比之下,百合科的贝母更加名副其实。

 

↑贝母之另一种,实为荞麦叶大百合

 

魏晋以后,文献中还记载了另外一些名为“贝母”但实际上并非贝母的植物,例如一种叶如荞麦的贝母,始见于北宋苏颂《本草图经》:“叶如荞麦,茎叶并青,七月开花,碧绿色,形如鼓子花。”这句话在《本草纲目》等本草书籍中多见转引。然而荞麦叶是三角形或卵状三角形,与百合科贝母明显不同。据考证,这是百合科的荞麦叶大百合Cardiocrinum cathayanum或大百合Cardiocrinum giganteum。其地下鳞茎的中药名为荞麦叶贝母,但它并非贝母属,而是大百合属。

 

这正好解开了我的疑惑。此前在翻看岩崎灌园《本草图谱》时发现,书中在贝母之后还画了一种酷似百合花的植物,题名“一种”,意思是另一种贝母。当时还以为画错了。原来,书中画的是荞麦叶大百合,其文字解说中也提到了上述《本草图经》中的相关描述。[6]

 

↑荞麦叶大百合

 

我本来觉得贝母没什么可写,除了作为一味中药以及在《诗经》中留了个名之外,它在传统文化中确实乏善可陈。不过由于它实在太美,勾起我的好奇心。于是顺着《诗经》一路探索,竟然也发现了一些问题。虽然这些问题的答案对于《诗经》的解读来说无关紧要,但毕竟解决了我自己的疑问。写这篇文章,也算是与美丽的贝母花来了一次精神上的亲密接触。将来如有机会在世界各地见到它们,便不会觉得陌生,而是旧时相识。


[1] 参见〔英〕玛格丽特·威尔斯著,王睿译:《莎士比亚植物志》,人民文学出版社,2019年,第16-17页。

[2] “蝱”的本义是牛虻,状如蝇而稍大。先秦时的其他文献引用这首诗时写作“莔”,所以“蝱”是“莔”的假借,二者都读萌。《尔雅》释“莔”为贝母。

[3] 《经史证类备急本草》广泛辑录经史百家药物资料,只有涉及编者的意见时,才用“今注”“今按”标注。这段引文应全部引自陈承《本草别说》。

[4] 关于古籍中“贝母”原植物的相关考证,参见王文杰主编:《贝母》,中国医药科技出版社,1990年,第2-3页。

[5] 《本草从新》(1757)首次在“贝母”条下提到“土贝母”:“个大、味苦,可治外科痰毒诸病。”《本草纲目拾遗》(1765)在转引《百草镜》时提到了“土贝”,指出其“形大如钱,独瓣不分,与川产迥别”,药性方面则“专攻化脓,解痈毒”,与贝母清热润肺、止咳化痰的疗效不同。参见陈心启、夏光成:《中药贝母名实考订》,《植物分类学报》,1977年,15卷2期,第44页。

[6] 《岩崎灌园》此图所绘的花具苞片,花丝的长度为花被片的2/3,这是它区别于同属大百合的重要特征。

图1 By Popolon – Own work, CC BY-SA 3.0, //commons.wikimedia.org/w/index.php?curid=17955252

作者简介:江汉汤汤,企业职员/ 中国美术馆志愿者讲解员 /植物文化普及者,著有《古典植物园》(商务印书馆,2021.4)。个人微信公众号【古典植物园】。
摄影、图文编辑:蒋某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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