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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到夏天,早市花店的门口就摆满了茉莉,雪白的花骨朵缀满枝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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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到夏天,早市花店的门口就摆满了茉莉,雪白的花骨朵缀满枝头,俯身闻到熟悉的香味,想起某年暑假在县城老街的花店买过一盆,父母把它照顾得很好。江城多雨的夏天,一场暴雨过后,茉莉喝足了雨水,洗得干干净净的叶片反射出天光;等到乡间的暮色升起,四野寂静,雪白肥厚的花苞盛开,看到它,闻到香味,妈妈会忍不住说,真香啊!白日的疲倦也似乎聊以舒缓。

 

 

1.茉莉从何而来

 

茉莉是我顶喜欢的花,在亲眼见到它之前,就已从父亲唱过的歌里知道它的大名:

 

好一朵茉莉花,好一朵茉莉花。满园花开,香也香不过它。我有心采一朵戴,又怕旁人笑话……

 

这首国际知名的江苏民歌源自清代扬州民间的鲜花调,在我印象中,“芬芳美丽满枝桠,又香又白人人夸”的茉莉,就该属于吴侬软语的江南。

 

但茉莉并非原产我国,唐代学者段公路所著岭南风物志《北户录》在记载指甲花时提到:“恙弭花、白茉莉花(红者不香),皆波斯移植夏中。”[1] 不过茉莉的原产地是今天的印度,它在古籍中又名抹厉、抹利、没利、末丽,皆从梵文mallikā音译而来[2]。早在佛教出现之前,印度人就将茉莉等鲜花用线穿起来,戴在头上或者挂在身上作为装饰,人称 “华鬘[mán]”;佛教兴起后,华鬘用于礼佛,“今泰国、菲律宾等东南亚国家,仍有将茉莉花环供奉于佛像前的习俗”[3]。

 

茉莉花环,蒋某人摄于泰国市场

 

一般认为茉莉早在西汉已传入我国,其依据是西晋稽含(263-306)的《南方草木状》:

 

耶悉茗花、末利花,皆胡人自西国移植于南海,南人怜其芳香,竞植之。陆贾《南越行纪》曰:“南越之境,五谷无味,百花不香,此二花特芳香者,缘自别国移至,不随水土而变,与夫橘北为枳异矣。彼之女子,以彩丝穿花心,以为首饰。”[4]

 

文中提到的陆贾是西汉初年的一名外交官,汉武帝和汉文帝时分别出使南越。但无论是《南方草木状》还是《南越行纪》,其真实性都值得怀疑。近代著名农史学家缪启愉先生考证:“《南方草木状》并非稽含之书,而是后人根据类书及其他文献编造的,其时代当在南宋时。”[5]而《南越行纪》未见于史志著录,亦无传本,美国学者劳费尔《中国伊朗编》(1919)就不太相信:“在陆贾的时代这两种外国植物不可能从海路运到华南;如果陆贾真的写了这段文章,那他心里想的也一定是另外两种植物。”[6]

 

因此,若要根据《南方草木状》来判断茉莉的传入时间,还要打个问号。但可以肯定的是,至迟在唐代茉莉已从西域传入,很可能不止一种。从文献上来看,除了段公路的《北户录》提到“白茉莉”之外,其父亲段成式《酉阳杂俎》中还提到一种名叫野悉蜜的植物,这是茉莉阿拉伯语名称yās(a)min的音译名,其英文名Jasmine也是从阿拉伯语来的。《本草纲目》认为野悉蜜是茉莉的近亲素馨,与茉莉一样皆由西域传入。现代植物分类学将茉莉归于木犀科素馨属。

 

茉莉花

素馨两种

以上两图自(日)岩崎灌园:《本草图谱》,1828年,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藏本

 

2.养护、薰茶与消暑

 

茉莉虽然在唐代已传入中国,但唐代文献中关于茉莉的记载并不多,在清人搜集整理的植物方面的类书《广群芳谱》中,几乎都是宋以后的诗文,可能茉莉在唐代并未普及。

 

对此,一种解释是说茉莉性不耐寒,极难养护,不适合在北地种植。北宋张邦基《墨庄漫录》写茉莉时就强调了这一点:“经霜雪则多死”。《广群芳谱》关于茉莉的养护方法中,大部分是关于如何避寒的。刚工作的那年夏天,曾在永定门外早市上买过一盆茉莉,到冬天就死去,现在知道那盆茉莉一定是冻死的。

 

 

茉莉不仅怕寒,还不耐贫。《丹铅录》介绍茉莉的栽培方法时说得很详细:需“壅以鸡粪”,用烫过猪、鸡、鹅的水,或者淘米水来浇灌,如此则开花不绝,所谓“清兰花,浊茉莉。”于是我知道为什么家里的那盆茉莉养得那么好了,父亲在花盆里铺了一层榨油剩下来的残渣,那可是上好的肥料。

 

 

由于性不耐寒,茉莉传入我国后在温暖的南国安了家,广东、广西、福建等省份多有种之。北宋张邦基《墨庄漫录》写茉莉,不吝赞美,誉其为闽、广地区众花之冠:

 

闽、广多异花,悉清芬郁烈,而末利花为众花之冠。岭外人或云“抹丽”,谓能掩众花也,至暮则尤香。今闽人以陶盎种之,转海而来,浙中人家以为嘉玩。[7]

 

文中提到福建人用陶盎(陶制酒器)来种茉莉,很是讲究。到19世纪50年代,福建成为茉莉花茶的生产中心,产品远销全国。这种花茶的香味全靠新鲜的茉莉窨[xūn]制数次而成,窨一遍需好几道工艺,次数越多,难度和成本就会越高,高级的茉莉花茶会窨制七到九次甚至更多,难怪可以卖得那么贵。

 

茉莉花采摘 《人民画报》1963年12月

 

茉莉薰茶的历史可追溯至南宋,关于茉莉的记载在宋代文献中也突然多了起来,朝野上下皆爱之。宋徽宗在开封营建皇家园林“艮岳”,茉莉乃八种芳草之一。[8]北宋灭亡后,都城南移至临安,1162年宋孝宗即位,南宋进入相对繁荣的历史时期,史称“乾淳之治”。

 

周密《武林旧事》载乾淳年间禁中避暑,办法很夸张,其中一项是:

 

“置茉莉、素馨……等南花数百盆于广庭,鼓以风轮,清芬满殿。”[9]

 

帝王避暑用到茉莉,百姓亦如是。周密在有关“都人避暑”的描述中提到:

 

关扑香囊、画扇、涎花、朱佩,而茉莉为最盛。初出之时,其价甚穹,妇人簇带多至七插。所直数十券,不过供一饷之娱耳。[10]

 

“关扑”是宋元时期广泛流行的商业活动,本质上是一种赌博游戏,顾客和店家约好价格,掷铜钱,以其正反面的朝向或字样之组合来判定输赢,赢可取物,输则付钱。[11]从这则文献可知,在关扑的游戏中,虽然茉莉价格甚高,但依然很受欢迎。人们相信茉莉能消暑,如南宋刘克庄《茉莉》里写的:“一卉能熏一室香,炎天犹觉玉肌凉。野人不敢烦天女,自折琼枝置枕傍。

 

 

3.茉莉何以成了淫葩妖草

 

茉莉属于夏天,不同地域不同身份的女子都喜欢把它插在头上,东坡诗云“暗麝着人簪茉莉,红潮登颊醉槟榔”,写的是岭南的黎族女子;杨巽斋“谁家浴罢临妆女,爱把闲花插满头”写的是寻常人家;《武林旧事》记载,酒楼里的私妓也多在夏月茉莉盈头,凭槛招邀。[12]

 

可到了清代,茉莉却因此遭来恶名,清初文学家余怀(1616~1696)《板桥杂记》中写少年高声唱卖茉莉,娇婢卷帘摊钱争买,接着评论到:

 

盖此花苞于日中,开于枕上,真媚夜之淫葩,殢人之妖草也。建兰则大雅不群,宜于纱㡡文榭,与佛手、木瓜,同其静好。酒兵茗战之余,微闻芗泽,所谓王者之香,湘君之佩,岂淫葩妖草所可比缀乎![13]

 

《板桥杂记》主要记载明末秦淮长板桥一带有关旧院名妓的见闻,争买茉莉的也许正是这些青楼女子,白日插花于发髻,夜间花开于枕上,难怪要说它是“淫葩妖草”。清代植物学家吴其濬估计受此影响,其《植物名实图考》称:“此草花虽芬馥,而茎叶皆无气味。又其根磨汁,可以迷人,未可与芷、兰为伍。退入群芳,只供簪髻。”[14]如果汪曾祺看到,肯定要为茉莉鸣不平。[15]

 

 

前述北宋张邦基《墨庄漫录》写茉莉时,引颜博文咏茉莉诗,称观其诗则“花之清淑柔婉,风味不见可知”。“清淑柔婉”是个多好的词,等到了“淫葩妖草”,真是一落千丈。植物背后的品格都是人赋予的,不同的人,想法千差万别,很有意思。

 

但我还是觉得“清淑柔婉”更适合茉莉,曹雪芹恐怕也是这么觉得的。记得《红楼梦》第三十八回有个细节写到茉莉,那日湘云招待众人吃螃蟹,黛玉倚栏杆坐着钓鱼,宝钗拿着桂花掐了桂蕊扔到水里,探春、李纨、惜春立在垂柳阴中看鸥鹭,只有迎春,“又独在花阴下拿着花针穿茉莉花”。

 

这样的举动和场景,多么符合迎春的性格。这个被称为二木头、温柔善良、与世无争、结局却悲惨的贾家二小姐,想起来真叫人怜惜。

 

 


[1](明)陆楫编:《古今说海·北户录》,成都:巴蜀书社,1996年,第162页。

[2] 《本草纲目·草部卷十四·草之三·茉莉》:“时珍曰∶稽含《草木状》作末利,《洛阳名园记》作抹厉,《佛经》作抹利,《王龟龄集》作没利,《洪迈集》作末丽。盖末利本胡语,无正字,随人会意而已。韦君呼为狎客,张敏叔呼为远客。杨慎《丹铅录》云∶《晋书》都人簪柰花,即今末利花也。”

[3] 刘家兴、刘永连:《“素馨”考辨》,《暨南史学》,第11辑,2015年,第75页。

[4] 吴玉贵,华飞主编:《四库全书精品文存27·南方草木状》,北京:团结出版社,1997年,第3页。

[5] 缪启愉:《<南方草木状>的诸伪迹》,《中国农史》,1984年03期,第12页。据缪启愉先生介绍,《南方草木状》主要参考的古书有《艺文类聚》、《北户录》、唐末刘恂《岭表录异》、《太平御览》、《证类本草》等,也有《尔雅》郭璞注和《法苑珠林》。其利用前述编缀成文的迹象,主要有五种情况:综合、全抄、摘抄、承误、增饰。以上见该文第3页。

[6] (美)劳费尔著,林筠因译:《中国伊朗编》,北京:商务印书馆,2015年,第167页。

[7] (宋)张邦基《墨庄漫录》,中华书局,2002年版,198页。

[8] 《广群芳谱》引《丹铅总录》:“茉莉花见嵇含南方草木状,称其芳香酷烈,此花岭外海滨物,自宣和中名著,艮岳列芳草八,此居一焉,八芳者金蛾、玉蝉、虎耳、凤毛、素馨、渠那、茉莉、含笑也。”

[9] (宋)周密:《武林旧事·禁中纳凉》,北京:光明日报出版社,2016年,第61页。

[10] 《武林旧事·都人避暑》,第62页。

[11]  李平君:《博弈》,北京:中国社会出版社,2009年,第46-47页。

[12] 《武林旧事·酒楼》,第110页:“每处各有私名妓数十辈,皆时妆服,巧笑争妍。夏月茉莉盈头,春满绮陌。凭槛招邀,谓之‘卖客’。”

[13] (清)余怀著,薛冰点校:《板桥杂记》,南京出版社,2006年,第10页。

[14](清)吴其濬:《植物名实图考》,中华书局,2018年,第706页。

[15] 汪曾祺曾在散文《夏天》中为栀子花鸣不平:“(栀子花)极香,香气简直有点叫人受不了,我的家乡人说是‘碰鼻子香’。栀子花粗粗大大,又香得掸都掸不开,于是为文雅人不取,以为品格不高。栀子花说:‘去你妈的,我就是要这样香,香得痛痛快快,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?’”

 

 

作者简介:江汉汤汤,企业职员 / 中国美术馆志愿者讲解员 / 自由撰稿人,个人公众号“古典植物园”,现居北京。

图文编辑:蒋某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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